黄土情结
任见
有资料说,远古时代一场伟大的自然运动,由狂风将西北方向远处的地球碎屑滚滚搬来,堆积成了浑厚庞大的黄土高原,那时候,黄色皮肤的人们就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息繁衍了。
我的故乡并不在黄土高原上,而是在黄土高原的东南边缘,很远端的边缘,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黄土高原的情感,我说的是深深的依恋的情感。
以前我不好解释我对黄土高原的这种奇怪的情感。我的家族在诸位热心人的倡议下续修族谱,让我作序,作序自然要对老谱和有关资料进行查阅,对有关人员进行访问,因此我得以较为详细地了解我的家族史。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上来自于黄河上游古老的黄土高原。哦,原来如此,我仿佛拨开了一片迷雾,猜想,这可能就是我依恋黄土高原的连自己都不好解释的深层原因罢。
在遥远遥远的年代,我的祖上离开了黄土高原上的一处地方,携家带口,迤逦东行,许多天后,到了现在的济水之源,王屋山麓,就在那里垦荒谋生了。愚公?那个傻老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祖上的某一位人士?但可能济水较小,难以养活较多人口,他们商量着留下几个兄弟,另外几个继续远征了。现在的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分手场面,可能泪眼模糊?但更大的可能是漠漠原野上,猎猎劲风中,他们潇洒地拱手相揖,互致祝福,毕竟他们都是拓荒的一代啊。继续前行的我的先祖向南过了黄河,在黄河南岸的邙山北麓落脚了。
邙山是贫瘠的,也许当时不太贫瘠?我不知道我的先祖为什么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开始了新的生存——挖窑洞,拓荒地,出力流汗,艰难稼穑。这里就成了我的故乡,眼望着黄河东流去而必须忍受连年干旱的邙山的北麓。
古代的民族迁徙可能是官方策划的,规模浩大的,中原一带许多家族都有类似的传说或记载。据说洪洞县的大槐树下就是那时候的移民局办公的地方。靠树遮雨,办公条件很差呀。历史考证说,那时候连年战乱——多数皇帝都爱征战,农民起义军也爱,土匪也爱——导致中原民生凋敝,人口锐减,既无鸡鸣,更无炊烟,因此官方组织了半动员、半强迫性质的由西北向东南的移民活动。
在血缘至上的东方中国,我愿意猜想其强迫性质更重一些,极有可能的情景是: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不过,从人类学的角度考虑,只要不是为了躲避灾祸而专意隐藏,人们从河的上游向下游移动,也是个可以接受、易于理解的顺乎生存的移民方向。
可是北邙山确实太贫瘠了,贫瘠得令人愤怒。到处都是一种貌似生姜的石头,大大小小,拣不完,拾不尽,严重影响耕作和植物的生长。土地挖下去,大概半锹深,就是石头或者死底。村庄周围除了山就是沟,被开出了不规则的梯田。说梯田是十分的褒扬了,因为每一块田地都不是平的,有的几十步之内落差便有三五米。雨水总是流走,就总觉得稀少。实际上雨常常很少。庄稼呢,低洼处尚能生长,高突处只是一些稀疏的黄毛勉力充数。我曾经觉得,我的祖上当年选择这样的地方立足真是看走了眼,打错了点。
我的故乡是贫瘠的,枯黄的,如今村庄里有砖砌的居舍,而在我的童年是没有的。在我的记忆中,人们依山掘出窑洞,又用泥巴在窑洞前围出院场,就算安居了。因为是窑洞,所以有靠山,登上山头朝北瞭望,就看见了摊在大地上的黄河。
平静、迟缓而苍白的黄河,仿佛不久前才流过《诗经》,流过《乐府》,流过秦时明月汉时更鼓,仿佛一条生命的脐带向渤海去吮取营养,但,日渐细弱、常常断流的它怎能吮取得到呢。
河面上,片片白帆,缓慢地漂——那是我小时候的情景,如今当然没有了。天气晴朗时目光就越过黄河,就看见北岸的建筑和作为远景的青灰色的连绵不断的山峦,那是“愚公”家门前的王屋山。啊,我知道了,知道我的先祖为什么要在贫瘠的邙山北麓安居了——贫瘠,不可怕,艰难,不可怕……在这里,可以和王屋山麓的兄弟共一条黄河,可以相互遥望着、呼应着啊。
我曾经多次向西、向北,走上黄土高原,每一步都有所触动,有所感念,不是我太矫情,而是脚下的土地太厚重。千年不变的阳光挥洒下来,涂染着千年不变的黄土高坡。
我要说,世界上有两种情景最为大气,一是大海,一是看不尽的黄土。黄河在黄土中也显得小了,黄河是母亲河,而黄土是黄河的母亲,黄河是黄土养着的,所以她小了。
窑洞、窑洞上方的炊烟痕迹、窗棂边成串的枣子和玉米,给黄土高原这幅大作“点睛”,山坡上放羊的老人,山间土路上赶车的汉子,举着满兜红枣递过来的天真孩童,为黄土上的连续剧增添动人的亮色,稚拙的布堆画和剪纸,直爽的秧歌和道秦,将高原的朴素、诚实衬托到极致。黄土高原的大和深,不历其境是无法感觉的,身在黄土高原,每一粒土,每一棵草,每一点阳光,无不在包容着我……这是先祖的宽厚的包容吗?
世居江南的朋友也有同样的体会,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黄土高原,让我这个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客人深切地拥有了一种几欲落泪的归属感。江南朋友初见壶口瀑布就被它磅礴的气势所震撼,一刹那间觉得自我无比渺小,很多纠缠不清的烦恼、幻想、欲望原来都那么微不足道,轰鸣、弥漫的水汽打湿了头发和衣衫却不自觉。
眼前的景象,恰如万千巨鲸一起游来,忽一下跌入漩涡不见,激起浪涛无数。往黄河奔流而来的方向望去,看不见尽头,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感,看她流去的方向,只见夹带着泥沙的滚滚河水,如膏如脂,义无反顾,“奔流到海不复回”。想起在黄河源头见到的涓涓细流,它汇纳百川,一路奔流,沉淀千年咏叹,孕育灿烂文化,造就雄壮的自然奇观,勾勒出一揽天地豪情的画卷,着实令人百感交集,热泪盈盈。
黄土高原上,连绵的深沟、巨壑、高堑,分割大地,山路曲折无尽。掠过车窗的枣树,正在渐浓的秋意中挂着一颗颗红色的果实,它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干旱和风沙,收获和期望。
外来的旅行者行走在山间土路中,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拉话;夜晚,住进窑洞,睡土炕,吃小米南瓜粥;在清晨的小院落里用大铜瓢舀水洗脸,在暗夜的土路当中看悬挂在村口的朗月,在午后的阳光里爬上山顶,俯瞰黄河划过黄土;欣赏剪纸、布堆画、乡村自编自演热闹红火的秧歌和道秦;在极为简陋的山村小学里接过老师学生塞过来的核桃;乡村幼童从怯怯地打量游客,到笑哈哈地被游客抱起,又天真地光着身子跑去……这一切的一切,竟让江南水乡的客人忍不住跪伏在黄土地上,表达不尽由衷的亲近。
黄土和风造就了黄土高原,但黄土和风又制造讨厌的沙尘暴和扬沙天气,不知道这些负面现象会不会影响黄色皮肤的人对黄土高原的独有情感,我不会改变初衷,只希望有点雨。
2004.03.10